一个倔强的老头
一直没给你写过东西,不是不想,是不敢。
你是一个如此倔强的老头,以至于我现在想起你的画面,还是你板着脸瞪着眼在客厅踱步的样子。有时候跟你发生战争我甚至歇斯底里的在心里怒吼过:我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姥爷!
不过没过一会我就原谅你了。因为你过会就有事没事在我旁边晃悠,然后开始撅着屁股练你的书法,冷不防还要回头趁我不注意偷偷瞄我一眼,我是多么一个就坡下驴的人呢,这会我也会故作不小心路过你的书桌,装作不经意间瞄见你写的字,“呦,姥爷,你这几个字写的不错嘛,这布局多漂亮。”然后,我们就算和解了。
我妈说他们姐们兄弟的几个孩子里面,我最像你,不知道哪里来的清高样和臭脾气,可能是在一起生活了好久的缘故吧。我想你是有资格清高的,因为你曾是地主家的大才子,解放前就读了大学,马上要毕业那年全国解放了,你给你我讲,当时恰逢战乱,你们害怕的都跑了,你跟着人潮蜂拥到火车站却挤不进火车,你最后挂在火车外面往家赶,你说你当时穿的所谓文人的长衫,外面飘着雪花,背上是雪水已经结成冰了,胸前却是火车喷出的热气蒸的前襟湿透,你说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你至今难忘。我故意调侃你说那你没事跑那么老远读啥大学,没想到你一下火了,眼睛瞪的溜圆,冲我吼道:“任何时候都不能不读书!”
听妈妈说,你后来还是因为种种历史遗留问题颠沛流离了许多年。
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,你之前的家庭虽算不上钟鸣鼎食,但也是富足有余,后来却沦落到为生计奔波,内心该是怎样一种落差,但我却只字未见你提起过,也从未抱怨过,我常常有意无意的往这上面扯,想从你口中撬出点什么,关于那个年代的一些印记啥的,你却从来没有回应过。记得有一次在学校写东西,想写点你的故事,就给你打电话:“姥爷你在文革里面被打倒是哪一年。”“不知道!”,啪!然后就是摔断电话后的嘟嘟声。
我当时还怪你小气,不肯跟我分享你的故事,还置了一段时间气。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,当生活也曾将我搓揉打碎,重塑再来,也便渐渐体会到你当时摔的电话,其实是如此的无力与沧桑,是被生活榨干后又重新输血的不适,是抽在了我的脸上,然后疼痛和悔恨开始肆虐,慢慢的袭遍了我的全身。我从没在你面前服过软,可是今天我想向你道歉,我不该这么毫无忌惮的戳中你的点。
常常听到别人说教,没有什么不能过去,没有什么不能面对,卸不掉包袱的人往往都是矫情。我只想说,你可能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,你不曾身上叠加过那么多的痛楚。
直到有一天,我在学校午休,表哥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病危,虽然你已经在医院快两年了 ,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,可是真等这一天到来的时候,竟然还是如此的猝不及防。
主持人马东说,他父亲马季刚去世的时候,他根本无法接受,三年后他做了个梦,梦到父亲对他说,“今天,我真的要走了, 咱们父子一场,有缘再见。”马东说他多愿意相信这是父亲给他托的梦,可是他明白,其实这是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,他终于释然了。遗憾的是我至今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。
汉文化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,却单单没教会我们怎么去好好的告别,孔子说,未知生,焉知死。死是我们都不愿提及的事情。我们没学好怎么去好好的告别,却只好逝后无休止的怀念,我们文化基因里面的内敛与隐忍,让我们隐藏了多少无处安放的爱和痛,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。多想回到十年前,我走到你的书桌前:“呦,姥爷,你这几个字写的不错嘛,这布局多漂亮。。。。。姥爷,我不该和你吵,是我不对,但是,我真的好爱你。”